瑜昉|巫山雨(二)
丹陛红墙,深宫重门,其实无人看得清来路去路,唯有跪拜请安行礼,这些日日相见的琐碎,提醒着尹昉他从未远离过黄景瑜,远离过他的帝王。
陪伴黄景瑜的日子,就这么不算难熬地过着。
因尹昉家里在朝中的地位和伴读的身份,周围人或多或少也奉承着他,趁着帝王忙碌不得召见的空档里,和他说两句闲话,都是有的。
“尹侍卫也该劝劝皇上,虽说皇上是刚登基,可中宫不定,天下难安啊。”尹昉奉命送朝中重臣出宫的某日,老臣踌躇再三,还是和他开口了,“咱们这位皇帝啊,还是贪玩儿了些,我看也就你的劝,他还能听上几句。”
要他劝,他还真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。尹昉腹诽完了,便板着脸道:"皇上的意思,我也实在难以左右,何况是后宫这样的家事,我身为外人,自然不好插嘴。"
说完又觉得不好这样直接拂了人的面子,又补充道:“再说皇上总想着南蛮北夷动乱未定,无心后宫也是正常。”
老臣惋惜一笑,竟又将话头转向了尹昉:“也罢了,不过老夫看尹侍卫也是少年英才,小女年芳二八……”尹昉知他有备而来,忙搬出自己准备好的那套说辞“南蛮北夷动乱不堪,我做帝王臣子自当为帝王殚精竭虑,一切婚嫁私情皆等边境安定下来再议吧。”
如此一番话,也让老臣不好再开口,神色也淡下来,不到宫门便与尹昉作别了。
尹昉拱手送人离去,回首仰望四面宫墙——四面都是帝王的家,却没有一处是他的归宿。
好在他已过了少年人悲秋伤春的年岁,惆怅了一会儿,也就消散了。
才刚回去,便被黄景瑜召进殿内。
“戍守边城的瀛王爷长子成年,上书求朕指婚。这灜王爷世代为国效忠,地位尊崇,驻扎在边关苦寒之地,朕实在不好随便指一个宗臣女子嫁去。”
所以便把难题踢给他?
和从前写不完功课让他帮忙有什么区别,只是宗族之事,总是千丝万缕环环相扣,偏袒谁都会惹来一身的麻烦。
尹昉便从容道:"皇上的家事,微臣不敢多嘴。"
"朕的家事,难道不是你的家事吗?"黄景瑜面上仍然是带笑的,但听声音,尹昉知道他并不高兴,"朕与你是自幼长大的情分,朕的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?今日就先放下那些劳什子忌讳,尹昉,朕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。"
这样的话,或许是天下臣子最不愿意听到的。
说得好了,是与帝王通体一心;说得不让帝王顺心了,便不知道是哪般结局了。
可这个问题,尹昉知道只有一个答案。
黄景瑜的同胞长姐。
长公主,明泽。
他抬起脸,仰视着黄景瑜看不出情绪的脸庞。他是不舍得说出让明泽远嫁这样的话,才让他来开口吗?那毕竟是曾经于他手足情深,一母同胞,在深宫里相扶相伴长大的亲姐姐。
"几位未出阁的郡主里,自有才貌双全之人,譬如…京城的徐氏,不就很合适吗?"
帝王的笑意凝固在唇角,淡淡道:朕已经封了徐氏为才人,下个月便进宫了。"
仿佛有一口腥甜的血哽在喉口,他长了张嘴,却只憋出一句:"长公主是皇上的手足同胞,还请皇上三思啊。"
"所以,你也觉得明泽最好。"帝王答非所问,"明泽固然是朕的亲姐姐,可她更是皇室的公主,她会理解朕的。"
尹昉哑口无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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闵文帝初年,长公主明泽加封宁国公主,赐婚瀛王长子。
从此多少京城才子绮梦,都是空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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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事的时候,尹昉喜欢在城楼顶上喝酒吹风。
城楼风凉,喝酒既是暖身,也是他在宫中难得能拥有的消遣。在这楼上望去,深宫重重,
有人拎着一盏小灯,绕上城楼来。
"我原想着借酒浇愁不得,看看家乡星月也是好的,不想这两样儿都有人抢先了。"
尹昉一激灵,酒几乎全醒了,立刻行礼道:“明泽长公主。”
“免礼吧,”明泽走到他跟前,“今天你不当值吗?”
"嗯,今日不是微臣的班。"
"所以躲这儿借酒浇愁来了,"长公主竟在他身边坐下来,"他最近为了我的事儿,没少给你脸色看吧,他老是这样儿,真不让人省心。"
尹昉沉默了。
"看来我提起了你的伤心事,"明泽仰面靠在石砖墙上,不知是什么表情。
"曾经沧海难为水嘛,”长久地沉默之后,她忽然笑起来,“这么多年了,要你忘了他,还真是难。"说完又小声道,"所以才不给我机会,是吧。"
"公主总是开微臣的玩笑。"
"你们从小总在一块儿,当我看不出来吗?"明泽的眼眶仿佛有些泛红,昏黄灯光下,并不明晰,"当时你拒绝我,不也是因为他吗?"
"微臣……"
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,半晌,只说出一句:"微臣自欺欺人,让长公主看笑话了。"
"尹昉。"
她唤他的名字。
"我喜欢过你,我不后悔。"
"是,我如今是要远嫁了,可我也不后悔。因为我是大闵的女儿,必得永远是大闵的女儿,享公主之尊,履公主之责。"明泽的脑袋高高扬起,月光下,有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。
纵使高傲尊崇如公主,私底下亦有着说不尽的无奈,何况是天子帝王呢?
他怨黄景瑜与他疏远,变得薄情寡义,变得不近人情——这何尝不是帝王的掣肘与无奈呢?因他是皇帝,所以无从偏私,无从亲近,甚至连一句解释也无从说起了。
月光如剑,繁星倾泻。
明泽仍然维持着身为公主的尊严,只微笑道:"临走之前,我也祝尹侍卫事事顺遂,别落了伤心失意的时候。"
她这么说,尹昉倒也笑了:"行走在御前,怎么能时时顺遂欢心呢。"
"失意官场是其次,别失了帝王欢心就好。古来多少因帝王失心而死的忠臣,还不够可惜么。"明泽叹息,"我此生是放纵不得了,可你还有机会,别叫自己太后悔了。"说罢,便由身边一个宫女扶着,下楼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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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景瑜在烛火中抬起头来。
虽是深夜,大殿仍是灯火通明;万千烛火亦众星捧月般围绕在帝王身侧,也许只有在明亮温暖的灯火,会让年轻的帝王觉得自己不那么寂寞,不那么像一个孤家寡人。
"他停下朱笔,"尹昉呢?"
"尹侍卫今日不当值。"
黄景瑜便把笔搁下了。
"罢了,朕出去走走。"
明天便是明泽出嫁的日子,其实在帝王心里,他是希望这一刻有尹昉陪伴的。前朝、后宫这许许多多人里,或许只有尹昉能懂他,能明白他的无奈苦衷。他这一段时期的许多得意失意,或许这一刻他只想与尹昉分享,哪怕只是找个地方坐下来,喝一杯酒而已。
大太监见他起身,连忙放下茶,带着宫女侍卫跟到他身边,到把他弄得更加烦闷起来。
"别叫他们跟着,"黄景瑜不快道,"朕要一个人走走。"
风吹起帝王龙袍衣角,夜深露重,其实帝王也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,无非是在御花园中无聊走动罢了。树影丛丛,山石层叠,少有人经过的小路上传来小宫女们茶余饭后的窃窃私语。
"长公主明日就要出宫远嫁了,那么远的地方,往后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呢。"
"唉,是啊,也不知道公主怎么能舍得,尹侍卫那么好的人。"
"尹侍卫也是,要是早点儿求娶公主,不就没那郡王什么事儿了嘛。"
黄景瑜的瞳孔一下子缩紧了。
"忠禄,"他吩咐道,"这几个宫女往后不必在宫里了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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